2013/01/21

小房間


我很少進去小房間。

學校住在這小小山城三十多年了,在我還是學生的時候,車棚旁的小房間就已經煙霧瀰漫了。小房間有許多傳說,殺人、毀屍滅跡──從小房間不時冒出的白煙和笑聲,裡面應該燉煮了什麼吧?


聽說那漆得紅豔豔的鐵鑄管線,過去曾經流滿鮮紅的血……生物老師口沫橫飛地說,我記得那是他收視率最高的一天。



我離開小城,去另一個山城,鬼混了幾年再回來,身分換了,屁股換了,但腦袋好像還沒換,正如新殼PC裝著舊時代的DDR2硬碟,運轉不良時還會發出「嘰!」的慘叫(例如發現老師們好愛抽菸,怎麼會這樣?嘰───)。裝著學生魂的老師軀殼,為了送公文,逼不得已只好走進小房間。


「唷!實習老師欸!」一股白煙冉冉上升,中年男子像看到絕種生物般驚呼,「就叫阿昆把她給我咧,吼~偏偏給別人,真是啊……」他呷了一口烏黑的飲料,看那態勢應該是保力達B之類。我趕緊遞上公文,「謝謝老師!」邊點頭邊彎腰邊落荒而逃。匆忙關上門,後面傳來陣陣笑聲,我抵著門,菸味嗆得我喘不過氣,門上貼著「請勿吸菸」的鮮紅標語,對照著滿室白煙(春光?),中年男子的表裡不一竟誠實起來。


幾個月之間,我開始拼拼湊湊的認識「中年男子」,平常看他拿著國文課本,學生說老師最經典的就是上課會罵「靠」。在球場上他壓倒性打爆某國小的羽球隊,二十一比四,穿短褲的他滑著平板,一邊向我詢問西區的茉莉怎麼走……日子越久,他距離當初那個保力達B男越來越遠,似乎要變形成能言善道兼球技精湛的智慧型猛男,怎麼會這樣?

有天,中年男子來教務處,我忍不住把李銳和蔣韻合寫的《人間:重述白蛇傳》的片段給他看。「張劭與范式啊,腦筋急轉彎,范式重陽節當天才想到要去張劭家,為什麼可以一天之內趕到呢?」中年男子想了很久,「他提早出發啊!」

「錯!因為鬼魂走得比人快,所以范式拔刀自刎,張劭的狗會叫是因為狗看到鬼會吹狗螺。」我把小說給他看,他翻翻封面,「麥田的,大陸夫妻檔合寫的對吧?這本我有啦,還滿好看的。」
我傻眼,全校只有他看過這本呀……
*
學期結束前,收到一張來自小房間的邀請函。

小房間向來沒有什麼客人,會在裡面的,都不是客人。

走進小房間,紙杯裡裝滿抽完的潔白的菸。博士代課老師滑著平板登記成績,「中年男子」從小路繞進來,「這個送給妳。」他塞來四本小說,卡爾維諾的《蛛巢小徑》、米蘭昆德拉的《相遇》、保羅‧奧斯特的《末世之城》、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我不確定這幾個作者的時間順序,「妳有沒有看過《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是他第一本長篇小說,可以看看。因為我覺得會用到就會買,這四本是買到重複的,送給妳。」

我公式的說些感謝的客套話,但是中年男子兩句話就讓我露餡,啪啦啪啦講過一串卡爾維諾的書,他精闢的說出想法,啪嘰,糟糕!頻率對到了耶。

中年男子的書袋裡還有幾本書,聊到智利跟聶魯達,我隨口問他有沒有看過《春膳》,他得意地說他有一本伊莎貝拉‧阿言德的青少年小說,才剛拿來給學生看。「伊莎貝拉‧阿言德,精靈之屋跟春膳,誰想到她會出青少年小說!」

博士班老師遞來一杯漆黑的飲料,我自然而然地坐下,漆黑飲料冒著煙,俗俗的裝在紙杯裡竟是炭焙黑咖啡,不是保力達B。中年男子聊的話題不是八卦和政黨,而是俄國形式主義和波赫士。從卡爾維諾、杜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刺蝟的優雅》可以讀一讀。」「我買了,那是門房在說故事。」
「那妳更要看這本,門房算什麼,他是撿廢紙的!」

聊到我最近在看屠格涅夫的《初戀》,中年男子開始講故事了……

他從小就聰明,聽圖書館阿姨說中年男子的本家在雲林是大戶人家。考上一中和台大法律系後,他不想唸法律系,剛好二哥在政大歷史(那年頭不是衣食無缺,幾個人會填歷史系?),幫他看到公費生資格,當時名列全國前三百名的他,就這樣栽進政大了,「就,只是想看書而已啊。」

他每天從晚上看書到天亮,「妳知道台北很熱,晚上比較涼。」中午醒來,看看課表,只上心理學跟《禮記》,晚上去補習班教國中數學。因為書和CD太多,從宿舍搬去外面租雅房,大二時再兼兩份家教,月入六萬,很快就賺到一台摩托車,在台北鑽遍大街小巷。

思緒穿越幾十年,我想到高中時候在省圖讀的那些夕照,他想到大學時候夜裡時間滴著水漸漸流逝的聲音,是回春了,小房間裡的菸味不再嗆人,多了份溫潤。

*
夜裡,十樓的陽台,吃完水煎包,L開始抽菸。

他估計我見到他抽菸就要離開的,我卻在他身邊待了下來。


「不走啊?」

「不走啊,我慢慢習慣菸味了。」
「見鬼,妳不是最討厭嗎?」
「大概是去小房間待過一小時吧……你的菸比較嗆。」
「是喔,我習慣了。」L有些誇張的向夜空噴煙,神艦大樓的身影模糊不清。

看那夾菸的手指,我忽然想起中年男子,他拿菸的姿勢怎麼看都不老練,但也是老菸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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