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21

踩上漂浮的島


  花季不能拿來欣賞,不是我們的物,自然前於人類的語言,在人類還不是用兩隻腳站立,也還沒有石頭或火之前,植物已經學會貫穿人類的身體成長開花,那是本能。如果曾經有個人記得關於一枚花落的哀愁,那或許只是多念了什麼造作的象徵,這一切一切,自然地像是習慣地搭上一班同樣的火車,站在同樣的位置,往一個不曾變更的方向。


  直到學會說話。

  「文字用來傾訴是相當危險的。」

  如果我們(你、我、他,或許還有個第四人稱,都是精神上心理上身體的自我代稱)早就已經忘記出生被拍打屁股的次數,即便想起小腿上的傷疤如何劃傷又有什麼意思。用以填補空缺的文字將豐饒一生的巢洞一一塞緊,勒死了我們自己,在恍惚裡深信終將重生,於是在我們兀自渡化自身的儀式裡,從裊裊細煙中看著一個人物往自己前進,如同一幅畫作補上兩筆斜線,畫裡平面的人便遠從地平線的那端緩緩趨步前來。在左臉輕吻、在右臉輕吻,在額頭留下這輩子不會再出現的柔軟溫度,那時候我們一定會哭。

  若測量這輩子吐露的情感,用量尺計算文字鏗鏘的高度,還是沒辦法計算關於悲傷還是傷害一類的情感要如何浸透於腐蝕液體之中。從內裡翻飛而出的種種,擁有無法毀滅的質性,我們姑且叫它親親,「親親要乖,不要作亂。」心穩妥貼地拍撫讓情感細胞們沉沉睡去,以便我們檢視他們複雜的內裡,翻開皺摺,發現一長排的抽屜,按時計算,選擇取出一本若有似無的事件簿,看著圖案與不那麼大事紀的歷史開始傻笑,走向廚房,客廳,廁所,或者頂樓還是人行道,對著世界大聲地朗讀裡面的小字。

  親親終究會長大,好高好壯,總有一日他會離開我們、拋棄我們,或是撫養我們。可是我們手上從來沒有拿著一本回憶錄——關於我們為什麼要養大他們。他們長得很快,每天的細瑣微事都是養分,像樹枝開展在草原上,勢必會有一片遮蔭的地方,我們便在裡面歇息,蜷縮如一團受精卵,想像自己還沒學會微笑的樣子。但也許,也許就有這麼一棵樹,出生時就已經註定風吹雨打,枯黃鏤空沒有葉子,連落下的能力都不曾擁有,死在那裡卻無法回歸土地,它就長在哪裡了。

  時間還很長,可是能夠用來說話的文字卻一個個離家出走。

  有太多時候我們貼著鬧鐘,聽機械般的時間聲響,企圖能夠轟然一響世界沉淪,在不斷晃動的街道上我們隨風搖擺如一棵新生的樹苗,表情盈滿地說著好多的事情,沒有人聽,企圖裝作無所謂或者真的無所謂,用一些學來的語言,來控訴這個世界到底有多不公平,不管是哭鬧還是大笑,都只是一種姿勢而已。

  宛如謠言是轉動世界的鑰匙,我們的故事都有淪為耳語的可能,交出家裡的鑰匙到一位陌生人手上,或把鑰匙從自己的左手交到右手,這兩件事情並沒有差別。一名手持斧頭的人將前往秘密花園砍下寥寥無幾的樹,或是做法讓樹自體燃燒,在一片枯柴堆疊而起的熊熊烈火裡,我們看到好多個像自己的人在跳舞,漾著複雜若喜若悲的神情,向自己伸出一隻凋萎的手來邀請共享盛會。走進去了,自己便燒成灰;借火取暖的人,則一輩子都散發著炭焦味;最遠的人會離開那個家,彷彿從來沒有親手蓋起一棟房子,沒有住過任何一個人,甚至根本沒有一把鑰匙可以開啟一扇門,屋子與灰燼就這麼搭著肩看著遠方的黑點,欣賞這個世界最後一天的日落。

  那是踩上漂浮的島,有種無以名狀的東西叫做勇敢。

  勇敢不是勇敢,它是幽靈。守衛在每個新生的墳墓旁邊,有時候它會變成一隻蝴蝶飛鳥,或是一只猛烈的獸,如果我們真的還記得有種東西叫做勇敢,就應該知道它是從不堪與放棄裡培養而起:拉出一條與世界的距離,在樹下幫一朵新花澆水,期待它能豐盈整年季節。但花季不是花季不是展覽,不是故事,不是我們的物,它擁有自己的生命,有一天會飄離遠方,或者成為自土,我們緊握它時就會化成一團水,有香氣一下子便逸散在空氣之中。始終我們是代理養育的人,看著它新生長大遠走老去化土,安坐在搖椅上,複雜而安靜地,擦拭一張偌大而破框的畫圖。

1 則留言:

  1. 「時間還很長,可是能夠用來說話的文字卻一個個離家出走。」
    寫得好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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